我的家乡龙城,如果我愿意时时都能回去,暂且还算不上是故乡,因为诗人说过,故乡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但我深知终有一天我无法回到龙城,我怕那一天到来时,我已忘记了龙城的风的模样,所以现在写来,算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吧。
——题记
春寒料峭,但料峭的又何止是春寒!龙城的长风总是在春天的时候最让我感觉到惊心动魄。狂风总是毫无预兆地呼啸而来,风中裹挟着的飞扬尘土扑面而上,几十秒的一阵风掠过,整个人就立马像是在楼兰古城驻扎了几百年的兵士,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黄土沾染,用老人们的话说就是沾染了土腥气。如果不是亲身感受,没有人会相信黄土的气息竟如深海的游鱼般带着淡淡的甜甜的腥味。这股腥味随着春风而来,然而风离去时,它并不随之离去。
龙城的春风虽然总是裹挟着黄沙漫卷而来,但是等它玩够了沙土觉得愧对龙城父老时便会带着重礼前来谢罪。这些重礼中,我最喜欢的是嫩绿的人间色彩以及和煦的春日暖阳。一觉醒来,揉揉眼睛,定睛在窗边的柳树枝上,昨天还是枯褐色的柳条竟然一夜之间泛了绿光变得柔弱有了生机。忽然惊觉世间神奇。真想好好谢谢前一阵子还凶如暴君的春风,给龙城带来了一年美丽的伊始。
春夏交际之时的风很少,气温一点一点升高,用个最俗的词形容,就是风和日丽。但是5月6日一过,龙城的风就开始躁动不安了。没事的时候,风喜欢恶作剧。明明前一秒还天清气朗的后一秒就在突如其来的狂风中变得暗无天日。再过不了多久,暴雨肯定劈头而下。我很佩服发明“暴风骤雨”这个词的先人。龙城的夏天,暴风和骤雨永远配合得天衣无缝,让人不得不想象这两位是骨肉兄弟,而且还是永远无法拆散的骨肉兄弟。
我无法忘记小时候的夏天。那个时候父母亲经常带着我到郊外的小溪边抓小鱼扑蝴蝶,每次我都玩得不亦乐乎兴致满满。夕阳西下的时候,微风漫起,身边的草木随着风缓缓飘摇,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响。每种树与每种树发出的声响都有细微的差别,每种草与每种草发出的声响也有细微的不同,于是这声音中细微的差别与不同就构成了一首轻柔的好几重唱的歌曲。风停时,草木亦停,方才身后的草涌树动没有了一丝痕迹,仿佛那些草那些树都是风忠诚执着的近卫兵。我置身其中,深深陶醉,流连忘返。
俗话说,一叶知秋。第一片叶子变黄的时候,秋天就来了。龙城的秋天刚来的时候,龙城的风并不夹杂凉气。风吹在身上身体依然可以感觉到夏天的炎热气息。没错,龙城初秋的风是热乎乎的,带着夏天还未走远的记忆。但是叶子开始落了。一片一片的叶子在尚有余热的秋风中一片一片地坠落,很缓慢,很飘渺。我总是以为这样的秋天是不会完结的,因为世上的树千千万,树叶更是万万千,这样一片一片地飘落即使第二年也没办法落完。但是我忘记了夏天的余热总会用光,在我刚刚想起什么的时候,秋风的萧瑟就开始一览无余地盛开。一树一树的苍翠瞬间就变成了一树一树的金黄。回家的路上,看到树叶像蝴蝶一样在已变凉的风中翩跹起舞,忽然感觉到脚下浑浊的嚓嚓声随着脚步回响。这些落叶,毫无怨言地归根,我始终觉得这些落叶就像法语一样温暖厚实。
其实,龙城的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其实,龙城的秋风是我最喜欢的宇宙之风。很多年前,我在龙城瑟瑟的秋风里懂得了人情冷暖,懂得了什么才是我最最珍视的东西。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又在龙城逐渐变凉的秋风中离开,离开这座我曾痛恨了20年的城市。然而在汽车驶出龙城的刹那,看到了“太原欢迎您下次再来”的大幅标语时,我竟然开始无比想念这座城市。我无法不想念它,我的龙城,我的家在这里,我的最美年华也在这里舞出了青春的绝响,然而最终我却要黯然离开,到千里之外去赴一场无比盛大的风花雪月。
厦门的风很柔和,在到来的第一刻我就这样感觉,我知道我的龙城已经远去,我将要在这座拥有柔和的风的城市里独自生活。冬天到来时,厦门的街景依然浸染在一片澄澈的绿色之中,我忽然眩晕,仿佛四季的概念已在生命中消失。不习惯这样鲜明的冬天,这样鲜明的冬天与龙城死寂的冬天没有一点相同之处。龙城的冬天不是一片枯黄就是一片银白,枯黄时让人觉得百般寂寥,银白时又让人觉得太过鲜亮。最不同的大抵不过是厦门冬天的风与龙城冬天的风了。厦门冬天的风吹得缓慢,仅仅比夏天稍微凛冽了一点,但是仍如丝绸般绵软舒适,微妙到不易察觉。然而龙城冬天的风有专门的名字——朔风。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就像是飞沙走石的拍打,结结实实的分明的痛一阵一阵袭在心上。这种凛冽是无法避免的,除非赖在家里不出来,不然总要遭受一冬天这样酷刑般的折磨。
不落雪的冬季是让我接受不了的。我总是想起十一岁时的那个冬天,龙城下了很大的雪。雪花在风里跳着愉快的舞蹈,打着旋缓缓落下,风声好像配合着雪花舞蹈的音乐,悦耳动听。父亲带着我在动物园结冰覆雪的湖面上踽踽而行,我们一左一右,在洁如处子的雪面上留下两排一大一小的脚印。我记得那时父亲的肩上落满了雪,我记得那时父亲在骆驼的笼子旁对缩在角落的骆驼说“嗨,哈喽,你冷吗”,我记得那时父亲花三块钱买了梅花鹿喜欢吃的青菜饲料递给我让我进饲养园去陪那些想家想妈妈的小梅花鹿玩,我记得那时我高兴极了。很多年之后,长大了之后,才明白那时父亲的心意。每当母亲问起有关恨过父亲没有的问题时,我总是想到那个风雪弥漫的冬天里湖面上并排着的一大一小的两排脚印,我知道在那时我就已经原谅了父亲的过往。
曾经,我无数次地离开过我生长的龙城,然而就像每一只海螺都会在自己的深处保留海浪的声音,我的耳朵里永远封存着龙城至情至性的长风。现在,我依然没有回去,在离我的龙城千里之外的地方独自一人。晚上,总是在晚上,我耳边就听得见荡气回肠的熟悉的风的呼啸声,那些风声,是千万音符汇成的英勇雄壮的大合唱。在那样的风里,我仿佛看到了龟裂高原上漫天扑落的寂寂黄尘,仿佛看到一树桃花摇曳生姿。那花的颜色,浓烈艳丽得像是光阴酿成的一抹殷红鲜血,深深画映,无法忘却。